鹤岗，是个怎样的地方？

如今，它是个以低房价闻名的网红城市。

但曾经的鹤岗，却是另一番面貌。

——就像东北那些工业重镇一样，改制的阵痛，也曾让这座煤城透不过气。

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家破人亡。

更可怕的是，犯罪的气息，在鹤岗看不见的角落里弥散，挥之不去。

01

1995 年 1 月 28 日这天，是农历腊月初八。

临近年关，路上人迹寥寥，刺骨的寒风洞穿了街巷。

傍晚 7 点，风息雪停。

一辆「北京 212」吉普车，缓缓驶向了南山矿职工大院的门前。

南山矿，是鹤岗的命脉。

从地图上看，整个城市，都包裹着这片煤矿。

而职工大院，又算是矿区的中心。

平日里，这儿都有人荷枪实弹地站岗。但如今临近年关，很多人都从矿区回家过年了，管理也松了。

车里人打了个招呼，就抬杆，放行了。

于是，这台吉普长驱直入，在积雪的路面，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胎痕。

驶过空荡荡的矿区，吉普停在了一座苏联风格的建筑边。

这里是南山矿的行政区，有两座楼，一南一北，各三层。

车停在北楼。

北楼的一层，东侧是保卫科，西侧是经警队。

所谓「经警」，就是「经济警察」，名字叫警察，其实和军人区别不大，制服也很像军装。

作为时代的产物，当年特大矿区、工厂、研究所等重要单位，都会安排经警来驻守。

经警会接受军事训练和专业指导，能熟练使用手枪、微冲等枪械，具有相当强的战力。

而南山矿里不但有经警，还有配枪的保卫员，两者既各司其职，也会相互联动。

属实是戒备森严，武装到了牙齿。

然而，吉普车上的四个人，却不信这个邪。

车门一开，四人下车，两人奔着东边的经警队，另外两个则向西去，直奔保卫科。

此时天早已黑透，经警们都在值班室里看着《新闻联播》。

听见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坐在门边的一位经警，便朝外张了一眼。

这一眼不打紧，吓得他汗毛倒竖。

一个长发过肩的高个女人杵在门口，后面还立着个壮硕皮衣男，俩人都煞气十足。

——女人手里端着杆猎枪，俩黑黢黢的枪口直冲面门。

「我操……」

经警没来得及再多说一个字，枪已经「砰」地响了。

顿时，血溅当场，脑汁喷了一墙。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正看着电视的一屋人都给吓傻了，本能地就往桌椅底下钻。

持枪女子不由分说，「砰、砰」连开数枪，把几个经警都射倒在地。

其中一个腿部中枪的，还在地上挣扎，想要爬向置放枪械的柜子。

就在右手即将够着枪柄的一刹，一声炸响在他脑后响起……

原来，一直守在门口的皮衣男，此刻也出手了。

他举着把猎枪，冲躺在地上的人补枪。

不论生死。

短短半分钟时间，经警队的值班室内，已是血流成河。

几名经警全都躺在地上，毫无动弹。

就在同一时间，保卫科那边也响起了枪声。

一个短发女人伙同一名戴警帽的年轻男子，也都端着枪，冲进了保卫科的会议室。

然而，偌大的会议室里空荡荡，并无半个人影。

年轻男人扫了一圈，指向会议室里侧的一扇小门。

那里直通保卫科值班室。

短发女人推开门，迎面撞见一位正试图查探情况的保卫员。

对方见来人带着枪，转身拔腿便朝里跑……

短发女毫不手软，追上去连开数枪，将他撂倒在地。

后面跟着的警帽男，则面无表情地补枪。

随后这对男女在值班室内大开杀戒，有些保卫员还在睡梦中，便命丧毒手。

显然，这两组人步调如此一致，必定谋划已久。而且，四人都心狠手辣，手段极其残酷。

那么，如此血腥的屠戮，他们的目标又是什么呢？

答案就在保卫科值班室后方的一扇铁门里……

02

铁门内侧，是整座楼唯一的一座小仓库。

这里不但放着矿上的重要设备，还存放着大量现金。

——矿区在年前即将发放的工资，全部锁在这里，总额逾百万。

短发女人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她用力扳动仓库门锁，纹丝不动。

「操，锁上了。」

「瞅我干啥？找钥匙啊！」警帽男朝她大吼。

俩人骂骂咧咧，四下翻箱倒柜。

可他俩并不知道的是，此刻就在仓库里，还有另外四名保卫员。

——由于值班室有些漏风，便躲到了里面避寒。

其中一个叫姜生奎，是保卫科科长。

他听见外头的响声，起初还以为是在放鞭炮。

再一细听，有人在凄声惨叫……他猜到可能有歹徒打劫，便立刻锁紧了门。

「都操家伙，外头不大对劲！」

仓库里有枪，四人当即武装起来。

见外面依稀没了动静，姜生奎便举着把「五四式」手枪，轻手轻脚拨开锁扣，把门推开一条儿小缝……

门缝里窥见一男一女，都带着枪，就在保卫科值班室里。

姜生奎大气不敢出，轻轻关严了门，锁好。

「真来打劫的了……」

「咋整啊？」众人面面相觑。

「别慌，千万别慌……」姜生奎压低嗓门，「老张，你跟我包抄绕后。你俩，就死守这儿。」

老张叫张永华，是矿上公认的神枪手。

他和姜生奎一起，打开了仓库另一扇门——这是道暗门，连着走廊。

除了安保人员，基本没人知道它的存在。

姜生奎和张永华都拿着「五四式」手枪，小心翼翼地兜了一圈，从会议室那头，又绕回了保卫科值班室。

只见那一男一女还在里面，已经准备开枪破门了。

「不许动！」姜生奎大吼一声，把两名劫匪吓了一大跳。

「枪丢掉！麻溜的！」老张也举着手枪，喝令二人缴械。

可就在此时，他的身后传来一声枪响。

老张腰窝一麻，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软，伴随着温热的感觉，从后腰传至周身。

原来，之前去东侧经警队的俩人，此刻也过来了西边，并开枪击中了张永华。

负伤的老张依然英勇，他靠在会议室的大桌边，用尽全力还击了几枪。

随后气力不济，瘫倒在地。

见状，姜生奎暗叫一声;不好！

眼看歹徒已对他形成两面夹攻……

就在这生死关头，据守仓库的两个保卫员主动开了门，把微型冲锋枪从虚掩的门缝里探出来，进行火力支援。

霎时间四下里交火不断，场面一片混乱。堪比好莱坞枪战现场。

姜生奎缓了口气，猛地一个箭步破窗而出，连滚带爬逃去了北楼二楼。

那里是调度室，调度员们听见楼下的打杀声，都吓得躲在办公室里，一声不敢出。

姜生奎喘着粗气;「赶紧报警，有人打劫！」

话音未落，只听下方传来一声大吼;「老子炸死你们！」

原来见久攻不下，劫匪们居然取出了一包炸药，从门缝里硬往仓库里塞。

这玩意是矿上用的烈性炸药，如果一旦引爆，两名保卫员必定当场毙命……

03

说来也巧，其中一名保卫员陈学礼，家里就是搞矿区爆破的。

从小耳濡目染的他急中生智，把塞进来的炸药引线，给一把扯了。这才化险为夷。

久攻不下，劫匪们也急了。

此时，警笛声已经远远传来。

警帽男喊了句;「他妈的，要不咱撤了吧！」

皮衣男应声道;「撤！都撤！」

他们一边往外逃窜，一边还在四下里放火，把一层楼烧得浓烟滚滚。

五分钟后，警方赶到现场。

作案的劫匪已经溜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地的死尸和伤员……

警方现场清理，发现的尸体有 11 具之多！

这，就是 90 年代举国震惊的鹤岗 1·28 特大暴力抢劫案。

同时，也是建国后最恶劣的一起杀人抢劫案。

此案一出，公安部都被惊动了，要求立刻成立专案组，一查到底！

鹤岗警方当即下令;四门落锁！

所谓「四门落锁」，是东北常见的一个管理办法，不仅意味着全城戒严，而且要求家家户户关门闭户。

这意味着，鹤岗市民只能在家过年。

之后，警方对现场进行了初步勘验。

他们发现，这 11 具尸体，具有两个明显特征;

其一是，所有死者都被击中两枪以上，这意味着，每个人都被补了枪，无一遗漏。

其二是，死者中，居然还有一个小孩……

原来，当天有个经警张治国吃完晚饭后，就带着 11 岁的儿子，来职工浴室洗澡。

然而由于水池换水，新水太热小孩吃不消，张治国便早早出来，打算带娃去值班室看电视。

他压根不会想到，这么个亲切熟悉的地点，居然会化身人间地狱……

这对毫无防备的父子，刚进北楼就被几发子弹击中，当场身亡。

南山矿职工区

和张治国相似的，还有经警田利华，当晚轮休的他只因口渴来找水喝，就这么白白丢了命。

经警宋师平，在宿舍听见有异响，跑来查看情况，也被无情射杀。

「这伙劫匪，下手不但狠毒无比，而且枪法准确，分工明确，具有相当的专业性。」

说话的，是黑龙江省公安厅刑事侦查处副处长闫自忠，全东北最有经验的老刑警之一。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这伙人有极强的反侦察意识，想根据足迹判断他们的逃窜路径，怕是得花些时日。」

原来，虽说案发前下过雪，但很多区域积雪都被清除干净了。而且当时矿区内，鲜有监控。这都给侦破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专案组初步判断，这是一伙惯犯。

只是，在当时的东北，类似的团伙并不鲜见，比如哈尔滨臭名昭著的「刀枪炮」。

闫自忠认为，这次的劫匪，残暴程度丝毫不逊于「刀枪炮」，策划犯罪的能力，更是高出一筹。

这会是一伙什么样的人？

老闫发话;「彻查现场！从凶器、车辆入手。」

现场的弹痕来看，匪徒用的武器主要是两种;单管猎枪和「五四式」手枪。

手枪很可能是抢了经警的，那猎枪呢？

经查验，这些枪都是齐齐哈尔猎枪厂产的五连发猎枪。

喜欢军武的都知道，这是家 1954 年就建成的老厂子，为林业部、公安部专供猎枪。

虽然是「专供」，但在当时的东北林区，倒买倒卖猎枪的，并不少见。

所以，那会儿犯罪分子真想搞几把猎枪，有钱就成，并不算难。

想从枪支买卖来锁定罪犯，难度不低。

刑警们又去查那台吉普车。

结果，车是抢的。

根据车牌找到了车主，他却在 27 号下午四点半便人间蒸发了。

不过闫自忠没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在这台车内，他发现了一样很奇怪的东西……

04

就在吉普车的副驾位置上，闫自忠发现座椅缝儿里，卡着一根长长的，黑色的东西。

起初他以为是头发，拿到手里一搓，材质不是人发，更像是化纤的质感。

这是个嘛玩意？

闫自忠一时半会，没咋琢磨明白。

出于职业本能，他专门找了个物证袋，把这玩意妥善放好。

事实证明，后来它真的对破案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不过当时在案发现场，存在巨量的干扰项，一件不明意义的物证，并不会花大力去研究。

干警们还是把更多精力，放在了案发地的北楼。

闫自忠将那 11 具尸体编了号。通过随身物品、他人认领等手段，已经摸清了 10 具尸体的身份。

但，只有一具尸体，始终没搞明白身份。

那就是第 11 号尸体。

案发后已经过去了四天，却依然无人认领。

保卫科的人起初以为，这是好几天没来的保卫员小薛。

可一天之后就被发现，小薛只是去乡下走亲戚了，人好端端还在呢。

那么又会是谁呢？

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保卫科值班室内。

如果不是保卫科的人，是矿上的职工吗？

「会不会，是值班员的某个朋友？刚好来串门的？」专案组另一位刑警王春林猜测道。

「我觉着吧……不咋像。」

闫自忠捧着个搪瓷杯，喝了一口热水。

「这……那老闫你给说说。」

「你看这两具值班员的尸体，都死在床铺上，说明案发时他俩还躺在床上……」

王春林点了点头;「确实有道理……真有访客来，咋会待在床上接待他呢？」

「所以，这个 11 号尸体，和值班员之间，并不像主客关系。」

尸主究竟会是谁？

闫自忠把搪瓷杯放在一边，指着地面的记号;

「你们看，11 号尸体的位置，在值班室中央。这里离床挺远，附近也没有易燃物……但它的烧毁程度，是最严重的。」

「你的意思，是特意放火毁了他的尸？」

闫自忠的发言，有如一语惊醒梦中人。

刑警刘仲义补充说;

「我想起来，好像有目击者说，当时他看见逃出北楼的，只有三个人。」

「三个人？」闫自忠眼神一亮，「现场的劫匪，应该是四个。」

「难道说……这 11 号，其实是犯罪团伙之一？」

「莫非这帮人火并了？黑吃黑？」

刑警们你一言我一语，对这具疑团重重的 11 号尸体，进行了大量推测。

老闫倒没发话，盯着那张法医的尸检报告看。

「死者男性，30 岁左右，尸体头颅、四肢表皮严重炭化，一部分腹腔内脏都焦了……」

「右脸部和左眼被猎枪击中……」

由于尸体被烧毁严重，留下的线索实在有限，最后堪堪能算得上的，只有两个;

一是，尸体口腔内有颗假牙。

二是，尸体腿部检测出黄色秋裤的残片。

假牙，用的是当地最常见，也最便宜的树脂胶材质，充其量只能说明，死者很大可能是当地人。

至于秋裤，就更加无迹可寻。

闫自忠想，单靠这些，显然无法锁定身份。

他盯着尸体脸上黑洞洞的枪眼，沉思了一会，忽地恍然大悟;

「把那个姓姜的保卫科长找来！快！快！」

05

一刻钟之后，姜生奎来了。

看得出来，大难不死的他，依然惊魂未定、草木皆兵。

毕竟，跟他一起的张永华，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姜科长，我记得你好像说过，老张有一枪，打中了一名歹徒的脸？」

闫自忠递了支烟过去，示意他别太紧张。

「对。我清楚记得，打在他右脸上，血就汩汩往外飙……」

「用的什么枪？」

「就五四手枪啊，我俩用的都是。」

「哦？不是猎枪吗？」

「那肯定不是。猎枪都在那帮狗日的劫匪手上。」

姜生奎走后，老闫又去了案发现场的值班室，来来回回绕了七、八圈。

「我盘出了个可能性……」

下午的总结会上，他对着专案组成员们，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原本我也以为是内讧，但现在我推测，很可能一名歹徒被张永华用手枪打伤，失去了行动能力，

于是劫匪被迫将其灭口，又毁尸灭迹。」

「老闫你忘了？尸体的伤可都是猎枪打的啊。」王春林不解。

「猎枪是后来补的枪！用霰弹近距离打，打烂了，目的就是为了掩盖手枪弹道。」

闫自忠胸有成竹。

法医立刻开展二次尸检，果然，有了重大发现……

在 11 号尸体取出的脑组织里，找到了一小段手枪弹痕！

虽然很隐蔽，但由于弹头的旋转，依然在组织内留下了可辨认的孔道。

这下，大家都服了。

这一枪补枪，更是证实了这伙劫匪心思之缜密……

——在那种激烈交火的局面下，还能做成这样，连这帮老警察都啧啧称奇。

可是，一枪掩盖弹道可以解释，为什么又补了一枪呢？

新的疑问又被提了出来。

这一枪，正中左眼，也打得稀烂。

为什么打在这个位置？

又准，又狠。

老闫和王春林同一时间想到;

此人的左眼，或许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俩人都意识到，这很可能是破案的关键。

「查！立刻调取往年旧案卷宗，找找看有没有左眼有明显特征的。」

这一查，还真的有！

1991 年 1 月 5 日，鹤岗的小金鹤储蓄所，也发生过一起持枪抢劫案。

根据当事人口述，其中一名劫匪是个「格愣眼儿」。

「格愣眼儿」是当地方言，就是眼皮下斜，赘皮很明显的意思。

当年为了追凶，警方曾经一口气找来 20 多个，具有相似眼部特征的嫌疑人，去局里讯问。

虽然最终无一吻合，但嫌犯应该很清楚，这个特征已被警方高度注意。

所以，这次他们才会特意朝左眼补枪，以销毁证据。

再往深里推，这是否说明，两起劫案的作案人员相互重合？

专案组立刻通过《鹤岗日报》等媒体，公布了这一特征，试图搜集群众线索。

遗憾的是，有价值的信息很少。

原因在于，哪怕小小一个鹤岗，左眼有特点的人，数量还真不少。

如果能进一步收集此人的特征，缩小范围就好了。

不得不说，在这条路上，1·28·专案组已经穷尽了能力，却收获甚微。

随着战线越拉越久，时间来到了 2 月 14 日，距离案发已过去了 17 天。

见案情陷入了死局，黑龙江省公安厅派出了两位「顶尖高手」，来协助破案。

这两位，一位是省首席法医车德仁。

他的名号，在整个东北警界，堪称无人不知;「老车一到，死人都能开口说话。」

另一位来头更大，他便是中国顶级的刑侦专家崔道植。

此人是赫赫有名的「刑侦八虎」之一，专精痕迹研究，是中国第一代刑事技术警察，后来参与侦破过著名的「武汉公交爆炸案」和「白银连环杀人案」。

车德仁和崔道植一到，就提出，要给尸体「洗澡穿衣」。

鹤岗这边一听就呆住了;啥意思啊？

二人解释道，「洗澡」，就是把体表严重炭化的尸体进行清洗，一层一层洗掉表面的黑色痕迹，彻底检测。

而「穿衣」，就是让尸体穿上衣服，复原本人形体上的外貌特征。

在当时，这属于法医里的「绣花活儿」，只有业界大拿才能玩得转。

果然，经过这一番忙活，新的线索真的出来了……

06

经过层层清洗，在 11 号尸体的左臂上端，露出了一小块诡异的纹路。

崔道植拿着放大镜端详，发现那是一个暗黑色的纹身图案。

或许你会好奇，皮肤都炭化了，纹身难道不会被烧掉吗？

还真不一定会。

事实上，人体皮肤分三层;表皮、真皮和皮下组织。

而纹身的染色，色料聚集在真皮层深处，甚至皮下组织内，当一层层清洗掉尸表的积碳后，就能隐约显现出来。

11 号尸体上的纹身，被辨识出是个蛇头龙身的标记。

在当时鹤岗一带的道上，这叫「螭龙」，那些经常往韩国跑的精神小伙，很喜欢纹这个。

这块纹身立刻被拍照加印，分发到各分局、看守所、收审所和劳教院。

一天之后，捷报便传来了。

鹤岗收审所 12 监号的一名犯人李保利认出，这纹身属于一个叫田源的。

「他夏天就喜欢光个膀子在家练武，这螭龙纹身我见过好几回，准是他。」

「这个叫田源的，长相有啥特点不？你给说说。」民警不放心，又加问了一句。

「他左眼好像受过伤，向下斜得很厉害。嘴里还有颗假牙。」

经过调查走访，田源完全契合 11 号尸体已知的特点;

「格愣眼、假牙、爱穿黄色秋裤。」

更重要的是，田源前科累累，是个不折不扣的混子。

警方找到田源家里一问，家人却说，他一年前就离家去韩国打工了。

「出入境根本没记录。肯定是胡编，瞒住家里，实则在蓄谋犯罪。」王春林一语道破。

确认了田源的身份，再排查剩下来那三个，就是时间问题了。

其实就在几天前，负责群众走访的干警，已经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

当时通过大量调查，警方已经初步掌握了劫匪从北楼离开后的大致动向。

这三人当时一路向西，穿过矿区的小门后，从平安路逃到了六号街道的一片住宅区。

民警们对这一带家家户户都进行了走访。

其中一户是个独居老太，一听说民警来，便从里屋取出报纸包着的一团东西，塞到他手上。

「警察同志，这是我 30 号那天，搁路上捡到的，当时还没……四门落锁哈。」

民警把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团黑色的女式假发。

所以，案发当场的吉普车里，那根黑色丝状物，就是假发。

闫自忠仔细比对了两者，初步确认是同一材质;

「这么看来，现场的女劫匪，多半是男扮女装的。」

话刚说完，有个刑警就补充道;

「我们了解到，田源有个弟弟，好像很爱穿女装。街坊说他常常打扮得跟个姑娘似的。」

此人叫田宇，和田源一样，也是个社会盲流。

虽然是个女装大佬，但田宇性格也极其凶暴，曾经有个人笑话了他一句「二椅子」，被他当场用啤酒瓶爆头，打进了急诊室。

经过分析，闫自忠认为田宇参与此案的可能性极大，但这俩人，应当不是带头的。

为什么敢这么讲？

因为他觉得，田氏兄弟冷血凶悍，但有勇无谋。

而能策划此案的，必定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甚至具备了知识积累的。

警方仔细排查了田氏兄弟的社会关系网，在其中，发现了一个人，很有意思……

这人叫孙海波，道上都叫他「三先生」。

「三先生」喜欢自诩风雅，平时爱看点闲书，空下来还会写写书法。

他还有一大爱好，就是对罪案、刑侦特别感兴趣，床头常备一本《刑事侦查学》，有事没事，就给弟兄们掰扯点大案。

事实上，早在 1990 年，孙海波就被警方盯上过。

当时的一起杀警抢枪案，孙海波便曾被高度怀疑，但最终因证据不足被放了。

当时和他一起接受讯问的，不是别人，正是田源。

如今看来，孙海波很可能就是那个出主意的人。

而这次劫案中，匪徒用到的「五四式」警枪，也极有可能就是 5 年前抢走的那一把。

那么，最后一个人又会是谁呢？

闫自忠想，这个人，应该是个「内鬼」。

从劫匪的行动路线来看，必定有人对南山矿的内部情况，特别是北楼的结构极为熟悉。

「熟门熟路到像在自家一样，这个人肯定在这栋楼上过班。」

于是，干警们调出矿区的人事记录，详细比对，发现有个叫闫文宇的职工疑点最大。

闫文宇曾在南山矿北楼的水电科上班，一年前无故离职了。

根据矿上职工反映，这人经常会去一楼找人唠，对保卫科和经警队都很熟。

并且，闫文宇和田源打小就认识，俩人经常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

如果一切真如警方推测的那样，这四人团伙究竟出于什么动机，才敢铤而走险？

他们还犯下过什么案子吗？

07

让我们把时钟拨回到 1990 年那个漫长的冬季。

当时，随着资源枯竭，鹤岗煤矿的效益已经开始明显下降。

南山矿经常连着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即使拿到手，也要打几折。

田源和孙海波家里都是矿上的，俩人明显感觉到，日子越过越紧巴巴的。

20 出头的俩人，开始琢磨起了一些歪路子;

「不能就这么穷下去，不是个法子。」

「咱们家里又不是当干部的，上哪搞钱去？」

「他们有他们的门道，咱也有咱的路子。」孙海波两眼一转。

当天晚上，他便提议，要抢劫，干一票大的。

但他又说，赤手空拳肯定不行，得先搞到枪。

12 月 20 日这天，鹤岗选煤厂附近一个涵洞里，有人发现了一具尸体。

经查明，死者是矿区派出所所长高连国。

随同他的遇害，高连国身上的一把「五四式」手枪，和六发子弹也不翼而飞。

这起袭警案，正是田源和孙海波下的手。

只不过由于证据不足，他俩逃过了法网。

这次作案得手后，二人胆子变得更大，他们又在林区买到了几把猎枪，蓄谋进行抢劫。

于是，便有了 1991 年那次小金鹤储蓄所的抢劫案。

只是这一次，由于储蓄所保卫员的殊死抵抗，二人并未得手。

事后，他俩被警方带走调查，但靠着田宇做的伪证，又一次逃脱了抓捕。

有了这次教训，孙海波说;

「储蓄所易守难攻，不如去抢矿上的金库。」

「得了吧，咋知道里头有没有钱？指不定都进厂长兜里了！」

孙海波咧嘴一笑;

「你他妈是真傻啊！平时没钱，到了年底还能没钱吗？工人过不好年，还不把矿都给掀喽？」

「操……还得是你三先生脑子灵。」

就这样，俩人计划好了在 1992 年年底的一天，抢劫了鹤岗大陆煤矿的金库，一次性劫走 18 万元。

这次抢劫的成功，极大「鼓舞」了二人的野心。

田源更是喜不自禁;

「我爹每月矿上累死累活，也就到手 300 来块。操他妈，这不比整那玩意舒服多了！」

孙海波胃口更大;

「大陆矿算个屁啊……下次，咱要干就干南山矿！抢他个百来万，就收手不干了。」

不过，孙海波也知道，南山矿的警备规模，绝非鹤岗其他煤矿可比。

他提出，两个人，肯定不够。

必须扩充团队。

田源提议，他有个发小闫文宇，就在南山矿上班。这人熟悉地形，又会开车，没准可以拉来入伙。

他俩找到闫文宇，孙海波旁敲侧击了一番，听出了点意思。

原来，这姓闫的也早就嫌弃矿上工资太少;

「就说今年吧，我是连包大羚羊都抽不起了……你说这一天天的，还有个啥盼头？」

孙海波觉着，气氛到位了，便假说有人抢劫煤矿金库，发了大财。

果然，听说抢一票能分到几十万，闫文宇的劲头一下便被钓起来了。

「被你说的，我他妈也想抢了……」

就这样，闫文宇顺利入伙。

最后，田源又拉来了亲弟田宇。

「别看他喜欢扮姑娘，干起架来那是一点都不手软。」

于是，犯罪四人组，就此成立。

自 1994 年 9 月起，该团伙便开始精心谋划，各司其职。

田源骗家里说去韩国打工，实则找了个出租屋藏匿起来。

没过几个月，田宇和孙海波也悄悄住了进去，三人整天就窝在里面策划方案，同时也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

孙海波靠抢来的钱开了布料店，做生意又赚了一笔，算是团队的「投资人」，买枪，买炸药的钱都是他出的。

至于闫文宇，则凭借在南山矿工作的便利，当起了卧底。

他不但摸清了安保人员的轮岗情况，还绘制了一整张矿区的地图，把北楼各房间的结构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后来，四人还特意带着枪，跑去荒山里「苦练枪法」……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 1995 年 1 月 27 日这天。

闫文宇带到了消息;南山矿即将补发三个月的工资，钱都在保卫科仓库里。

「干，干他妈的！」

四个人异口同声。

08

27 号当天下午，按照原计划，四人随意拦了一台车，假意说要打去很偏远的一个地儿。

这是台「北京 212」吉普车改装的出租车，在当时的东北并不少见。

司机房某不明就里，半道上，后排的田源突然出手，用钢丝绳将他勒死。

随后抛尸在路边一个「马葫芦」里。

抢车得手后，闫文宇便在车上乔装打扮，戴上假发，化上了浓妆。

这么干的目的，就是以防被南山矿的同事认出来。

至于田宇也扮成了女人，一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二来或许这刚好满足了他的癖好……

开到南山矿职工大院门口后，孙海波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话术，说要来找某某领导，果然门岗便放行了。

显然，这都是闫文宇摸底之后交代的。

进入北楼下车，四人照原计划，两两分组，一人开路见谁杀谁，一人殿后补刀。

这一套路果然管用，打得又准又狠，哪怕是训练有素的经警队都被杀蒙了。

从抢车到开仓库之前，一切都顺风顺水。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四人决然不会想到，这仓库里居然还有保卫员！

在交火中，保卫员张永华一枪打在了田源的右脸上，子弹射穿了他的大脑，令他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而另外三人穷尽办法，也没能破掉仓库的防。

面对无解的僵局，孙海波提出先撤。

但，三个人带着一个神志不清的田源逃跑，难度太大。

这伙狠人，对自己狠起来, 同样不要命。

田宇主动提出;「我哥不行了……就在这了断了他吧。」

孙海波不假思索道;「那你对着他右脸伤口打，别被看出是咱的人。」

田宇点头, 掏出猎枪, 对着田源右脸的枪孔开了一枪, 把亲哥当场打死。

孙海波也抄起枪，朝尸体左眼又开了一枪;

「他那格愣眼儿太显眼了。」

这还不够, 他又提了桶汽油，浇在尸体和其他地方，以放火来掩盖焚尸。

做完这一切后，三人才逃离现场。

不得不说, 这个抢劫团伙的策划能力确实够顶，心肠更是够狠，但他们以为, 闹这么一出, 就能溜之大吉……

那未免也太小看我国公安的刑侦能力了。

2 月 16 日, 警方对犯罪嫌疑人实施抓捕，孙海波，闫文宇和田宇相继落网。

可能是事先已经进行了准备和排练, 三人对罪行概不承认。

特别是孙海波和田宇，面对警方的审问, 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心理素质, 无论怎么审, 都拒不交代。

于是，警方把突破口放在了闫文宇身上。

这一招果然有效，从闫文宇的口述中，警方锁定了三人作案前的落脚地。

——那是一处极隐蔽的出租房。

一开门, 在场的警察都震惊了……

房里一个角落，整齐码放着三把「五四」式手枪、一把半自动步枪、三把五连发猎枪，还有两把自制土枪。

旁边的柜子里, 还另有一根刺刀和一百多发子弹, 这规模, 妥妥的小型军火库……

如果这四人继续发展规模，那显见将成为危害鹤岗, 甚至其他省市社会安全的巨大隐患。

面对铁证如山, 孙海波和田宇也撑不住了，很快便交代了全部的犯罪事实。

1995 年 3 月 11 日，孙海波、田宇、闫文宇三人被判处死刑。

在纷飞的大雪中，三人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而就在半个月前, 南山矿为张永华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并正式授予他烈士称号。

这件曾经惊天动地的大案，也成为了鹤岗这座煤城，由盛转衰的一个注脚。

是的。世事有无常, 城市会兴衰，人世间也有各种浮浮沉沉。

但人性里最本质的善恶观，不会改变。